曹景行：市西中学旧事
本报记者 沈轶伦
他熟练地通过路口，径直取愚园支路的小道穿到乌鲁木齐北路，然后再回到愚园路。“这样近一些”，他说，迈步迅疾。
愚园路404号就在眼前，市西中学到了。
2015年10月3日，这一天，曹景行到他的母校拿一份迟到近半个世纪的东西——他的高中毕业证书。
49年之后，又走到这里。曹景行站在华山路愚园路交叉口，等待着红灯跳绿。
假期的静安寺商圈，车水马龙，路上都是出来购物娱乐的年轻人，他是站在其中的一位白发满头的长者。很快，绿灯亮起，他熟练地通过路口，径直取愚园支路的小道穿到乌鲁木齐北路，然后再回到愚园路。“这样近一些”，他说，迈步迅疾。
愚园路404号就在眼前，市西中学到了。
2015年10月3日，这一天，曹景行到他的母校拿一份迟到近半个世纪的东西——他的高中毕业证书。
一
市西中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七八十年代上海公共租界内民间办学的两个源头：一是1870年在虹口为受到双重歧视的欧亚混血儿童开设的一所私人学校——尤来旬学校； 二是1886年在北京路河南路口由共济会会员集资捐款、为已故及贫困会员子女提供免费教育而创办的上海公学。
这两所学校在被工部局接收成为“公学”后，保持收费低廉、面向公共租界中等收入阶层外侨家庭子女的“公立”性质，后因为校舍扩大、男女分校、布局调整等原因相继合并，最后汇聚在愚园路。
然而好景不长，琅琅读书声很快为炮火中断。1943年1月20日，日本总领事馆以“上总秘第一一号函”向工部局强征今市西中学所在地为集中营，将当时两所侨童学校所在的愚园路404号、地丰路（乌鲁木齐北路）8A号、10号的区域设为沪西第一集中营，用铁丝网与外部隔绝，门口设有岗亭，关押英美侨民。
从1943年2月7日至1945年8月日军投降，沪西第一集中营期间共关押877人。教室被改成囚室，每间教室被分隔为二间或三间，每一间由一家使用。单身者除了若干例外，全部在原女子学校的礼堂、食堂、教室三处合住。对于侨民在集中营的生活，日本军事当局制订了详细的规则，对侨民的用餐、看病、寄信、处罚等有多达四条十八项的具体规定。日本宣告投降后，集中营中的许多侨民由于流离失所无法出营，直到1945年11月，各集中营被收容侨民才基本走清。
抗战胜利后，上海市政当局正式接收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租界里的外籍人士陆续回国，这些为外侨子女设立的西侨学校也无再办必要。根据《上海市中等教育概况》记载，1946年8月“奉令将西侨男女中学合并，改称为‘上海市立市西中学’，任命赵传家为校长”。
自此，著名教育家赵传家、杨聂灵瑜不辞劳苦，花费数月工夫，将散落租界各处的属于公众之教育物资一一收归，并逐渐扩大招收华童的数量。市西中学所在的沪西地区，除了一些中上等收入的家庭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产业工人、服务行业就业者家庭，他们的收入很低。因此，纳入市立公办体制的市西中学在就地组建后一直坚持向所有阶层开放，并设置减免等各类制度。1953年，市西中学经上海市人民政府命名为首批市重点中学。
二
就在市西中学成为市重点中学6年后，1959年，曹景行一家从虹口搬到新成区（后归入静安区）居住。1963年，16岁的曹景行考入市西中学高中部，从此，每天清晨从位于南京西路成都路口的家出发，骑着自行车到市西中学。
彼时，南京西路沿途地面上皆是原英商有轨电车铺设的轨道，自行车轮胎滚过轨道时要双手抓紧把手，否则会嵌进轨道摔跤。自行车是北上清华读书的哥哥留给曹景行的出行工具。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能拥有一辆自行车实属奢侈。不过对曹景行来说，这辆自行车不仅包含着兄弟之情，也包含着父爱。1956年到上世纪70年代，曹景行的父亲、著名报人、作家曹聚仁常居香港，利用自己在国共两党间的人脉穿线，为两岸的统一谈判牵线搭桥。因为曹聚仁的“海外关系”，曹家能用侨汇券和侨汇证在上海七重天下的华侨商店买指定商品，其中就购下了这辆珍贵的永久牌自行车。
在曹景行的回忆里，上个世纪60年代的高中生活，学习压力并不大，政治氛围却很浓，学校对学生要求“又红又专”，“红”被放在首位。校园内，不论男生女生，不论来自什么家庭背景的学生，都表示要学工科，向往的不是复旦交大等本地名校，而是一心渴望去清华、哈工大、北航读书。青年人中涌动着去首都、去部队、去外地锻炼发展的豪情。
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初中时代看了许多翻译文学作品、听西洋古典音乐的曹景行在进入市西中学后，开始更多地接触 《红岩》《欧阳海之歌》等红色文学作品，连听音乐也换成了 《东方红》《长征组歌》等红色经典。
城中涌动的备战气息，影响着学校。男孩子们最大的爱好是自制火箭，整天在实验室里捣鼓燃料，之后毫不畏惧地拿到学校操场上试验燃放。一次一个男同学被自制的硝化炸药烧伤，“轰”地一声后，他的整张脸都黑了，所幸未伤及皮肉。
曹景行的姐姐、后来成为著名配音演员的曹雷，当时正在华山路的上海戏剧学院任教。每天中午市西中学午休时，曹景行总是骑着自行车去上戏食堂吃饭。这样沿着华山路一路南骑，沿途风景中包括路边精致的唱片店、有趣的旧货铺，还有一家鞋店，招牌就叫“康生”。
有一天，曹景行又循例在午休时骑车去姐姐的学校，远远看见“康生”关闭，橱窗上被贴满厚厚的大字报。
“文革”开始了。
三
“破四旧”的号召，率先得到了青年的响应。在市西中学的礼堂里，68岁的曹景行还能回忆起当年学生们对赵传家老校长的批斗。
一位老同学也曾给曹景行发去微信，说当年有一位音乐老师名叫曹云芬，学生们冲到她家里去，当着老师的面摔碎拗断她收藏的唱片。“我永远也忘不了老师脸上惊恐羞辱的表情”，同学说。“而我永远忘不了的，是那些唱片被摔碎时候的咔擦脆声，”曹景行说，“我们应该向老师们道歉，他们给我们许多指导，打下很好的学业基础，而我们却曾被时代的潮流所裹挟。”
1967年，在“一片红”的浪潮下，本应高中毕业的曹景行被分配到上海运输八场802车队做搬运工。1968年8月20日，他在同学的欢送中从人民广场起程赴皖南山区插队。昔日渴望去深造的同学无一如愿，而是纷纷去黑龙江和安徽等地拿起锄头“修地球”。两年后的1970年，清华毕业后被分派在河北省张家口沽源县农机厂的哥哥曹景仲，不幸在战备工作引发的爆炸事故中身亡，年仅25岁。1972年，父亲曹聚仁因骨癌在澳门去世。直到1977年高考恢复，曹景行抓住机会，靠着昔年在市西中学打下的基础，利用工作之余复习，在1978年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终于在离别十年后回沪。
今年10月3日，市西中学为66届初、高中毕业生补发毕业证书。毕业证书参考了校史中上个世纪60年代的格式，签名处也用了当年老校长赵传家和副校长蒋丽似的签名和印章。
“而我们都已经快成古稀老人了。”曹景行说。许多同学彼此打招呼，但更多的人已相逢亦不识。他们曾热血昂扬地在这所校园里学习，一心想着青春为国。